2008年4月10日

草莓與果凍的背後靈

  「你去看了《果凍時代》了嗎?」朋友問
  「沒有。」
  「你真該去看一下,那真是個爛展覽。」
  如果有什麼原因構成這篇文章書寫的理由,也許正如朋友所謂的「它雖然爛,但還是該去看」背後的邏輯:《果凍時代》標示著中國年輕世代的藝術現象,就市場與前景、乃至地緣關係,這似乎是一個難以且不應迴避的課題。然而對於這種現象是否就聽任置之地放入「草莓」或「果凍」等辭彙中,顯然還需多加考慮。
  雖然,不知從何時開始,「草莓族」已成為年輕一輩的代稱;雖然,「草莓族」逐漸由貶義的辭彙轉趨中性;雖然,有些年輕一輩的藝術家也不避誨,甚至自稱「草莓族」…,以至於今天拿著與「草莓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果凍」一詞來形容中國的年輕一輩,似乎也顯得因緣俱足。然而我們需要意識到的是,這些被指為「草莓族」的1980年代後出生的青年人,今日已不再年輕了!那些處在「草莓族」的老青年們,在2008年的今天已經堂堂邁入27、28歲了。
  如果27、28歲的藝術家還不能是成熟的藝術家,那麼誰能是成熟的藝術家呢?如果27、28歲的「年輕人」還不夠成熟,那麼何時他們才能茁壯呢?這些質問尚且是環繞著世代與分期的問題打轉,它的質疑在於:如果「草莓族」是一個世代或時期,它在今日仍然延續著嗎,何時才是終局?
  而如果嚴肅一點地看待「草莓族」的相關問題,則遠不止這麼單純。首先,「草莓族」在今天的用法,「通常」指的對象是1980年代後出生的人,這些人在職場上的表現除了「外表光鮮」以外無甚了了,「抗壓性差」、「無法吃苦耐勞」、「不善團隊合作」、「主動性與積極性較差」等都是其共同特質,頗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意味。
  然而「草莓族」一詞由何而來?我們切莫忘了,「草莓族」最初的用法,乃是Career就業情報董事長翁靜玉在1991年提出的,指的是當時那些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也就是所謂的「五年級生」。他們做為「後嬰兒潮世代」,不論是價值觀或工作觀,都和先前的世代,出現明顯的裂變。這種現象並非台灣所獨有,當時美國所稱的「X世代」,日本所稱的「新人類」,韓國所稱的「386世代」,跟台灣的「草莓族」一樣,指的都是1960年代出生者,他們所反映的世代差異現象,當時曾在全世界激起熱烈討論。[1]因此,實際的情形反而是,60年代出生的「草莓族」們經歷了歲月的歷練,轉而指著8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的鼻子說:「你們這些草莓族!」而所謂的「六、七年級生」竟也就此繼承了這一身分。
  「草莓族」一詞在今日被誤用與濫用的程度實已令人髮指了,一方面60年代出年的人以為這一切仿佛都在描述自己下一代的人,而80年代的人甚至開始認同這樣一個貶義的身分,並自圓其說為是一種中性的用語。其實,「草莓族」這樣的身分之於「年青人」──無論是「五年級」那些曾經年輕的人,或是「七年級」這些正年輕的人──都是令人深感懷疑的,不同世代具有的特殊性格,並不能毫無歷史感地任意拿來相互比較,同時,「草莓族」作為某種世代的某些現象的標籤,並不能概括為該世代的整體性格。正是因為這個現象討論起來如此複雜,以致於它所處理的內容遠不是區區幾件藝術作品或策展論述所能深入的。以「草莓族」為主題的展覽在今日除了助長「草莓族」的神話之外,顯然難以提供什麼批判性的見解。
  然而這一名詞終究是「走紅」了,並且透過不斷的誤解與年輕藝術家們的不自覺而轉為一種泛稱,如果我們記憶不差的話,幾年前某些大學美術系的畢業展,「草莓族」便是他們回應的議題,儘管現在也沒多少人還記得他們當初是怎麼自圓其說的。在這裡我們暫且不論這個「後嬰兒潮世代」究竟有何社會學或文化研究上的內容,而聚焦於一個相當微妙的現象:為何此一議題仍在今日的藝術展覽中醱酵?明確的實例像是,「草莓族」這個在地字眼的中性化的大陸版分身:「果凍時代」。
  針對這個問題,我們再度回到關於政治面向的考量,也就再自然不過了。然而,此處談及的「政治」卻不是大陸青年藝術家如何在北台北當代藝術館盛大展出這一類的問題,如果繼續在這個國族論調上作文章,往往只會令我們忽視了隱身在「草莓族」或「果凍世代」背後亙古緜今的幽靈。
  正是這個幽靈,使得「果凍時代」這樣不著邊際的字眼得以成為某種對於大陸年輕藝術家的歷史分期,這個分期既不考慮這些藝術家在中國當代藝術脈絡中的位置、也無地域差異的考量;正是這個幽靈,促使我們想像年輕藝術家的情狀;正是這個幽靈,使得我們視年輕藝術家的喃喃自語是種常態;最後並賦予了「脆弱」、「迷失」、「焦慮」等結論。然而我們如何能平淡視之、如何能想像?此間若不是存有某種「今非昔比」的慨嘆,我們可能無法如此輕易地將這些年輕的藝術家劃為一類;而當我們說出「草莓」與「果凍」這類的形容時,這個背後靈便悄然而至,也許我們可以稱它為「保守主義」,。
  因而,「果凍」在此更像是一種修辭,透過這個概括的「命名」,使年輕藝術家們獲得一個共同的身分,如同在台灣近二十年來的青年們所繼承的「草莓族」。這些名稱有時是貶義的,有時被辯稱為中性的描述,如果這些中性建立在文化認知的貧乏上,有時還會為人津津樂道;然而這一切都不是今日獨有的現象,這個幽靈作為一種意識型態,普遍地在歷史中為年輕的一輩貼上各種標籤,它的極至也許是某種「嗜古主義」(passéisme),它的溫和派也許較能平淡地看待新世界的發展,除了悻悻然給予一個不文不俗的「某某世代」的暱稱。
  這個幽靈如此專斷地忽視個別差異,卻又給予一個「個人主義」的分類索引,於是當我們由「個人主義」這個集合入手時,沒有一件作品的獨特性是有意義的,所有年輕藝術家都因而顯得不問世事,然而這個態度是這些年輕藝術家的真貌嗎?因而,抱著「草莓」與「果凍」為號召的展覽,美其名將青年藝術家拉拔上台面,實則削磨掉了他們的稜角,而成為鮮豔柔軟的玩物。這,才是更為迫切的政治問題。

[1] 臧聲遠,<六、七年級生,你為何不生氣?>,引自http://career11.mac.nthu.edu.tw/job/freshman/1065423895-1496.htm,2008/03/29